作者简介:龙超云,女,侗族,诗人,曾任贵州省委常委、副省长、贵州省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、副主任。
文 | 龙超云
有口好牙一生幸福。年轻时能当门面,明眸皓齿巧笑倩兮;中年时不惧酸甜苦辣咸,酒肉穿肠过,自有好牙在;老年时尚能咀嚼百味,含贻弄孙安度晚年。牙对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,如同人的指纹。牙是人身上比骨头还要强硬的物质,也是人身上唯一不能愈合、不能重生的器官。人类诞生后,牙痛就伴随着人类生活。由此可见,牙医在人的生命历程中何等重要。
曾有人对我说,你长得还算周正,主要是有口好牙。平时生活中我比较注意牙的保洁防龋,但几十年下来,牙还是出了问题。牙疼不是病,疼起来要命,人人都这么讲,但只有自己亲身体验后,感受才更为深切。
新冠病毒疫情期间应少去医院的,但三月以来,我牙疼难耐,已多次到贵阳医学院口腔医院就诊。现在牙科诊治分工很细,已有刘医生、梁医生、董医生几位医生从牙外科、牙内科等方面给我进行过保守治疗,最后医生们建议拔掉其中一颗已经裂开,无法保留的座牙。我一向自认为自己的牙还可以,虽洗过牙补过牙,但从未拔过牙。而第一次拔牙就要拔本来应该最坚固的座牙,想想还是有些害怕。法国一位牙科医生说,在所有不会致命的痛苦中,牙痛是最严重、最痛苦的。我犹豫再三想来想去,反正长痛不如短痛,最终还是听医生的话。
这天下午,我如约到贵医附属口腔医院,据说这里的口腔医疗设备是贵州省最好的。口腔医院的前世是贵医的口腔科,现改成了专科医院,它坐落在贵州医科大学进大门的院子里,由一座老教学楼改建而成。绿树环绕,曲径通幽,病患者和游人都愿意在这里歇歇脚。看病的人们都戴着口罩,保持一定的距离排着队挂号拿药。
口腔医院马院长是拔牙方面的专家,今天亲自操刀。我上了牙科椅,先打麻药。当听到护士走来走去窸窸窣窣的声音,金属器械置入器械盘的声音,我就紧张起来。待左腮帮麻木后,医生拟行手术,我尚有痛感,又补打了两次麻药。口腔是牙医的战场,我尽量张大嘴空间也很有限。我知道马院长医术精湛,相信他能手到牙出,我一向也能忍受疼痛,但不知今天为何如此紧张,即便麻药起了作用,还是心颤颤的。
我闭上眼,黑暗中感到锋利的金属在牙齿周边一点一点地切割,又轻轻摇晃并转动牙齿使其慢慢松动。然后被抱住头,托住下颚,拔牙钳夹住那颗该死的座牙向外脱位。瞬间天旋地转,惊恐弥漫全身,手脚冰凉心慌意乱,陷入沉沉的无助。此时不能喊,不能动,只有托住我的这双手是唯一的依靠,只有这双手才能帮助我走出痛楚难言的深渊。拔牙是门技术也是个力气活,马院长干净利落,那颗伴随我几十年的座牙将脱离母体,不再为我所有……泪水飞溢,为它送行。老座牙显然不情愿就这样离开,它挣扎着,抗拒着,最终还是不得不随着那股力量,带着汩汩鲜血告别牙床,“嘡”的一声掉在白色的器械盘中。
随后,药棉塞住了伤口,嘴里充满血的咸味。我全身发软,一下子瘫在牙椅上。只听见医生轻轻说,休息一下吧。我咬着堵住伤口的药棉谢过医生,向护士要了那颗病牙,昏昏沉沉在沙发上躺了好一会,才打起精神坐车回家。再见,医院;再见,牙科!这是来了就害怕,怕了还得再来的地方……
家自古以来就是藏忧养伤之处。我找出冰袋捂住腮帮,拿起那颗座牙看来看去,竟不舍起来。这颗座牙多年磨损,早已变薄变短,还有崩裂的细缝;但牙根长而结实,难怪不好拔。古人说,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说的是孝。我的不舍,是对父母的感恩念想,还有些莫名的惆怅感伤。
光阴如箭,年华似水,这颗牙经历了多少变动和碾磨:乳牙更替,懵懂学童,知青岁月,工厂学徒,大学生活,扶贫山乡,挂职县城,职场经历……它咀嚼过多少酸甜苦辣,皆能软硬通吃;它经历了无数重味诱惑,都努力洁净自保。几十年上下砥砺、左右磨合,它伤痕累累发黄走形……今天,它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。
静坐良久,忽然想起几年前我珍藏的小孙子掉的乳牙,我把它取了出来,把两颗相隔几十年的老牙幼齿放在小小的盒子里。
我想,它们在一起,也许会说一些悄悄话。
2020.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