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李波
中国传统文化中的“口腔化”现象特别突出,这在汉语文字中比比皆是:嗜、嗅、啃、咬、嚼、噬、咽、呷、叼、咀、吸、嗜、吮……除中华民族,谁能创造出如此众多的“口腔文字”?表面上看,每口是一个进食招式,其实每一个动作还包含着一次认知世界的实践。
“吃”是中国人朴素的认识论
中国有着悠久的农耕文明,祖先们对于农作物、果树、蔬菜、佐料的筛选、培育,对于食物的加工、菜肴的烹饪等等生产、生活方式的实践,主要通过鼻、口、唇、舌、牙、肠、胃等味觉系统这些原始手段来进行。“国粹”中医也是通过味觉实践建立起来的。汉代刘安编撰的《淮南子》中记载:“神农尝百草之滋味,水泉之甘苦,一日而遇七十毒。”
一个“尝”字将人生百味以及世间万物都统统囊括了。在认知的程度上也有差异,如果学风浮躁,不求甚解,则被叫做“浅尝辄止”。相反,如果学风严谨,刻苦钻研,则叫做“慢嚼细咽”,比如对中央精神和领导人的讲话要仔细领会,官话叫“吃透”。
由此还派生出很多词汇。“把玩”“玩味”常常被用于对某件事物、特别是艺术作品的鉴赏。显然,“体味”比“体会”更加传神。爱好常说成“口味”。感受的效果常常用“滋味”来表达。中国人常常用“有品位”“没品位”“对胃口”“倒胃口”这些词来对一个人或者艺术作品作出肯定或否定评价。“淡而无味”“不咸不淡”是指内容贫瘠或者表达方式平庸,“回味无穷”则是对艺术品的最高评价。“寡淡”既可以形容文学作品,还可以形容人的精神状态。《水浒传》里,梁山好汉几天不替天行道,就抱怨:“口中淡出个鸟来。”
从吃相识人
在中国人的社交中,和一个陌生人的初次见面,常常选择共同进餐,是想通过“吃相”揣摩出对方的性格。
如果对方吃得彬彬有礼,有条不紊,浅尝辄止,一定是个严谨而有心计的人,需要小心应付。如果对方处处照顾朋友,注意营造轻松愉快气氛,则是孔子所说的可以“晓以义”的君子;如果吃饭时狼吞虎咽,筷子乱拨,唾沫横飞,一定是粗俗、自私、胸无大志之人,也是孔子所说的需要“晓以利”的小人。
但也有例外。在农村,一个小伙子去相亲,吃饭是假,“验货”是真。如果饭量大且吃得铿锵有力地动山摇,对方就非常喜欢。所谓:“吃得,才累得,才受得。”饭量好,劳力才好,耐力才好,自己女儿才不吃亏。
战国名将廉颇老后,赵国屡受秦国侵犯,形势危机。赵王想重新起用已投奔魏国的廉颇,又担心“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?”就派人侦察他的饮食起居状况。为了重获赵王重用,廉颇在使臣面前一顿饭吃了一斗米,十斤肉。哪知该人已被他仇人郭开贿赂,回到邯郸向赵王说:“廉将军饭量很好,体魄也健壮,只是他跟我坐了没多少时间,竟上了三次茅房。”赵王听了,从此便不再提召廉颇回来的事了。
“吃”是中国人的普遍存在方式
中国人在一起就是吃吃喝喝。我们从生下娘胎就开始了漫长的“人生宴席”:诞生、三朝、满月、百天、周岁、十岁、二十岁、而立、不惑、天命、花甲、古稀。吃到寿终正寝、吹灯拔蜡还不安生,接着吃头七、满七、周年……
“吃”是中国社会生活的“万金油”,一抹就灵。我曾经琢磨过很久,是不是因为我们中国人几千年来从来就没有吃饱过,酒食总是让我们的同胞显得异常兴奋?看来,在中国,“吃”有其特定的含义和功用,是中国人普遍而特殊的存在方式。中国人赋予了“吃”许多文化、社会、政治等内容,其内涵远远超过了充饥饱腹、提供能量的层次。口、鼻、唇、齿、舌、肠、胃、肛之间,囊括了中国从“形而下”到“形而上”的一切意义,形成一个如孟子所言“万物皆备于我”的完美而封闭的循环体系。在中国,任何事情到最后都演化成了吃饭,吃成了万能仪式。
(《中国食文化批判》华龄出版社)
本文选自《 文摘报 》( 2016年08月27日 07 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