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仔细给她洗牙,如同雕琢打磨玉器,不时轻声说:“嘴巴开大,有点酸哦,痛了你就举手让我知道。”她从没见过这般温柔的男人,像是在哄孩子。她不由自主地想,他的夫人该多么幸福。
智齿
□作者:魏姣
半夜,佳晰被一阵剧痛惊醒了。左脸颊像挨了一锤,钻心之痛从鼻翼放射到太阳穴。她扭开灯,托腮跑进洗手间,对着镜子张大嘴巴。牙齿整洁,只有左下侧第二磨牙有青灰色的修补痕迹。
九个月前,这颗牙发过病,痛得她坐立不安。那时,她刚被单位派到新加坡工作,不知道该去哪家医院。幸好有个在当地留学的朋友帮她预约了一家私人牙科诊所,说那位TAN医生技术好,诊费也比较合理。她急忙赶过去,TAN医生看起来四十岁左右,眉目和善。他帮她拍片检查,说她这颗牙侧面有个大龋洞,问她怎能忍受这么久。之前她咀嚼食物时常常感觉牙酸,在国内看过两个牙医,都说是牙齿过敏,让她用脱敏牙膏。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忍下来了。TAN医生麻利地给她补好牙,递给她一张名片,上面写着美国加州大学医学博士。她称他为谭医生,后来才慢慢了解到,新加坡的姓氏十分复杂,沿用了粤语、客家话及闽南语等方言语音。TAN应该是“陈”姓。
痛感减弱了,她正要回床睡觉,突然又席卷而来。刚才的缓和似乎是为了聚集力量,带来更致命的打击。这种感觉就像分娩,疼痛波浪般叠上来,一次比一次汹涌。每秒钟要分成一百段来忍受,恨不得以头磕墙。
难道这颗牙又发炎了?她从橱柜里取出料酒,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,趁着麻醉劲儿,上网搜索缓解牙痛的偏方。敷冰块、咬姜片、喷云南白药……最终,她含着几粒花椒精疲力尽地睡去。
早晨,佳晰带着一袋花椒出门了,当口中的酥麻感退却时,立即塞几粒新的替换。在地铁上,她给丈夫发了条微信“牙痛,彻夜未眠”,他没有回复。可她看到他在给别人的朋友圈点赞。
到达皇后街,佳晰疾步走进古香古色的中国文化大厦。电梯口堆放着硕大的木箱子,策展人正指挥几个印度裔雇员往展厅搬运刺绣展品。之前的大写意花鸟才亮相几天就撤展了,她还没来得及拍照留念。电梯经停四楼剧场,琴音袅袅,来自江苏的一支民乐团正在彩排周末的音乐会。她在六层图书馆办公,是整幢楼最清净的地方。
千里迢迢下南洋,对佳晰来说是个偶然。外派人选本是她的处长,整装待发时,突发心梗入院。人事主管紧急找佳晰谈话,问她是否愿意接替三年的驻外任务,到新建的海外文化机构管理图书。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。大学毕业后,她一直在市图书馆工作。家离单位很近,骑车十来分钟。这种朝八晚五、循规蹈矩的安逸生活维持了十五年,她内心隐藏着一颗求新求变的火种,在瞬间被点燃了。主管笑道,你虽不比外交官,但也算文化交流使者,把好书推介出去,中国文化就走出去了。
抵达之前,佳晰对新加坡的概念仅停留在人们津津乐道的“花园城市”、热门旅游线路“新马泰”的首站,以及儿时看过的连续剧《霹雳红唇》。那些演员也是黄皮肤黑头发,发型和穿着似乎更时髦些。这个国家虽小,华人却占到四分之三。正因为如此,像多数国人一样,佳晰对新加坡怀有莫名的亲近感。
经过六个小时的飞行,航班降落在繁华的樟宜机场。排队出关时已是凌晨。轮到佳晰,工作人员把她的入境卡抽出来,猛拍在柜台上,眉毛拧着,一脸烦躁。她不解地望着这位肤色黝黑、头发钢针般耸立的年轻男子。他拿起她的护照,在入境卡上重重地敲了三下。佳晰仔细查看,发现卡片上有两个细小的空白方格,她漏填了停留天数。
在国内遇到态度粗暴的办事员,她也会恼火,但与此刻的感觉完全不同。走出国门,每个毛孔都加倍敏锐。
她用英语对他说:“表格没填完整是我的失误,可你不该这样对待我。”
这下他真正地注视她了,充满倦意的双目闪过警觉甚而兴奋的光彩,就像埋伏多日的侦探终于发现了嫌犯的踪迹。他收起她的护照,让她退后到黄线以外。她茫然地等了几分钟,一位穿深蓝制服的辅警带她走进大厅侧面的屋子。里面坐着两个同样被拦截的旅客:大胡子男人面无表情地望着电视屏幕上的移民宣传片,包头巾的女人在一旁低声哭泣。佳晰又等了一阵,来了位警官,边敲电脑键盘边询问她,你来这边做什么?住在哪里?要呆多久?是否已婚?是否有孩子?
她答完一个问题,又冒出来一个。她必须全神贯注地分辨他南洋口音浓重的英语。稍有懈怠,就会遭到对方的质疑和更详细的盘问。室内强劲的冷气吹起她浑身鸡皮疙瘩。她既不紧张,也不恐惧,只觉得疲惫,因为彼此的沟通有种无法逾越的隔阂,而且似乎与语言无关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终于拿回护照,获得放行。
听到她进了传说中的“小黑屋”,接机的同事笑道,年轻貌美又独自入境的女子容易中招。一路上,她没什么心情看璀璨的金沙酒店和摩天轮,仿佛置身梦中。这真的是她想要的新生活?
入住公寓,她通过货运公司发来的七件行李已经堆在地板上了。她打开窗户透透气,从箱子里找出水壶和茶具,烧了点开水。躺在微潮的床单上,她把毛巾捏成团放在胸口,想象那是儿子花苞般的小拳头。儿子两岁了,从生下来一直都跟她睡,今晚是第一次分离。
中国文化大厦图书馆入口处有个圆形的服务台,这便是佳晰的办公桌。在完成了数千册中文图书的订购、编录和上架之后,她自然而然地成为这些书的忠实守护者。
有同事替她打抱不平,既然设立图书馆的重任已经完成,理应找领导换个技术含量高的岗位。难道选派到国外工作就为了给人借书还书?而佳晰却很享受这里的宁静,可以把头埋在电脑屏幕后面,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小说情节中,如同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。
而今天她为莫名的牙痛焦虑万分。熬到九点,她给TAN医生的诊所打电话,是前台助理接的,说本周预约已满,最快也要排到下周一。她只得搜索离单位最近的莱佛士医院,在网上预约挂号,约到了明天傍晚。这意味着还要忍受三十多个小时的痛苦。她望着TAN医生留给她的名片,除了诊所座机,还有一个邮箱。她忍不住给他写了封求助信,刚点完发送键就后悔了。他一天到晚对着病人的嘴巴,哪有工夫看邮件呀。
这时,有位老年读者趿拉着人字拖,把一摞书放在柜台上。
佳晰扫描了一本书,系统发出警报音。她查看了借阅记录:“您的书过期十七天了。”
他毫无窘色地扬起下巴:“怎样?”
“要支付滞纳金。”
“哪里有这样的规定?”
“请您看看门口的借阅须知,每本书逾期一天要收取1.5新币。”
“这样算,滞纳金比书还贵,你们存心要把仅有的几个读者赶走吗?”他尖瘦的脸上怒气冲冲。
为了吸引人气,这里一切几乎都是免费的。人们可以尽情享受展览、演出、电影、讲座以及书刊,甚至偶尔会有免费餐食,外加免费的微笑服务。在这个寸土寸金、号称全球最昂贵的国度,走进中国文化大厦无疑有找到上帝的感觉。
佳晰说:“我是按规章办事,请理解。”
他掏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桌上:“不就几块钱吗?我还钱就是了!”当地人习惯把交钱称作还钱。
他走后,佳晰把那摞书放回原位。除了几本宗族图谱,还有一本《文心雕龙》。她突然有点惆怅,也许他是位真正的读书人。满架子文史哲鲜有问津,蒙上了一层细灰。本地肯读方块字的几乎都是上过华校的老一辈,对中国有感情。
电话响了。佳晰赶紧接起来,是一楼总服务台雇员打来的,低声对她说:“刚才有访客投诉你,在意见簿上洋洋洒洒写了两页。”佳晰愣了:“只不过让他交了点罚金。”雇员说:“我今儿也倒霉,刚来个女的要民乐演出票。我说电子赠票需要提前两周发邮件申请。她竟发飙说没票打什么广告,害她白跑一趟!”
中午,佳晰没有跟同事们去吃饭。她站在洗手间镜子前,脸色煞白,眼圈发黑,觉得自己骤然老了几岁。花椒的效力逐渐减退,仿佛有把电钻在戳她的脸颊。印证了那句老话,牙疼不是病,疼起来真要命。
丈夫终于回信息了:活该,谁让你老吃甜食。撒娇撒到驴蹄子上了。他肯赞美八竿子打不着的网友,却吝于给她言语上的宽慰。
心情跌入谷底时,佳晰接到雪中送炭的诊所电话:“今天下午六点半您方便吗?TAN医生可以加个号。”他竟然看了她的邮件!
一下午比一年还漫长,佳晰用毛巾包着冰镇可乐敷脸,话都说不利落。终于熬到下班,她坐上开往大巴窑的公交车。
大巴窑是新加坡最古老的社区之一,吃喝玩乐一应俱全,生活气息十分浓郁。TAN医生的诊所隐藏在人口密集、红白相间的组屋排楼里,组屋便是政府给中低收入老百姓提供的住房。
佳晰还记得初次去诊所的情景,一路上她紧盯着手机谷歌地图,因为当地的公交车不报站,下车需要提前按铃通知司机。车速很快,马来文的站名也不好辨认,当导航定位标突然跳到目的地时,车已经驶过站台。她冲到司机身边,用英文对他说不好意思我要下车。司机刹住车子,瞟了她一眼,打开前门,拖着广东腔说:“小姐,下次不要这样的啦。”在新加坡,她总是不确定张口应该先说英文还是中文。起初看到华人她就说中文,但对方常用英文回应她。于是她改说英文,可不少人乐意跟她讲中文,特别是商店和饭馆的服务员,往往之前跟别的顾客说英文,见到她就自然转换了语言频道。这也是她的困惑,为什么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本地人。肤色偏白?进了空调房就加外套?穿丝袜?撑阳伞?
AN医生就喜欢跟她讲中文,尽管舌头发直,语速很慢,但他很开心的样子,像小学生在跟外教练口语。佳晰到达诊所,前一位病人刚出来,TAN医生隔着窗户向她招手,蓝褂子蓝口罩,黑黑的眼睛充满笑意:“你好哇。”
时隔九个月,他依然牵挂她那颗险些保不住的龋齿,爱出血的牙龈以及上唇的溃疡。病人的口腔如同一个个危机四伏的洞穴,他携带精密的武器勇敢地探索,击败入侵者,抢救珍贵的钟乳石。他对每个洞穴的作战经历记忆犹新。
TAN医生让她在影像室拍了X光片,然后请她躺在治疗椅上,用小巧的镊子从牙缝里取出一粒泡软的花椒皮。剧痛就在这时爆发了,她失控地抓住他的手臂。他果断在她左侧牙龈上打了一针,把一粒粉色的药片喂给她,又从助理手中接过水杯递到她唇边。上小学以后,好像就没人再喂她吃过药了。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药效神速,她骤然一阵轻松,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。
他拿着片子指给她看,两排整齐细密的牙骨咬合在一起,唯独上方最左侧横着一颗硕大的牙,就像被暴风吹倒的树。他说:“上次补过的牙没问题,是你的智齿长歪了,顶到邻牙,要吃五天抗生素才能拔掉。”她十年前拔过三颗智齿,想不到这把年纪还在长牙。
他仔细给她洗牙,如同雕琢打磨玉器,不时轻声说:“嘴巴开大,有点酸哦,痛了你就举手让我知道。”她从没见过这般温柔的男人,像是在哄孩子。她不由自主地想,他的夫人该多么幸福。空空的肚子开始报复性地叫唤,她祈祷飞速运转的洁牙器响声再大一点。
洗完牙他拿镜子给她照,洁白清香的牙齿令她容光焕发。她走出治疗室,负责收费的前台人员不在座位上。她等了片刻,TAN医生换上便装出来,微笑道:“她下班了,今天不用还钱。”
“那怎么好意思。”她看到价目表上洗牙是八十新币,相当于四百人民币,连忙去掏钱包。他示意不必,翻开厚厚的预约本,问她下周三早晨拔牙如何,家人是否方便照顾她。她不知道拔牙有什么需要照顾的,即使丈夫在身边,也不会给她熬粥。她说她一个人在新加坡工作。TAN医生送来同情的一瞥,说那就安排她下午手术,午餐可以吃饱。
她坚持要请他吃晚饭。TAN医生便带她穿过街道,来到闹哄哄的小贩中心,相当于国内的大排档。装潢鲜亮的小摊位紧密相连,东南亚各国美食云集:煎饺包子云吞面,粿条炒饭印度饼……大厅几乎坐满了。TAN医生说这里的叻沙十分正宗,于是她排进了长长的队伍,他去占座位。大约等了一刻钟,轮到她了。她学着前面顾客的样子,拿起一个长方形的塑料托盘,盛了两小碟酸柑和辣椒酱。只见摊主把热气腾腾的粗米粉捞入大碗,丢进两个鹌鹑蛋,三只半熟的虾,一把绿豆芽,浇上黄里透红的浓汤汁,再撒几片薄荷叶,香味扑鼻而来。两碗叻沙11新币,她递上现金。摊主麻利地收走十元纸币,冷冷地看着她手心里的硬币。她正纳闷,TAN医生冒出来,交给摊主一块钱,帮她端起托盘。她跟着他来到里侧靠墙的小方桌,桌上摆着两杯深绿色的竹蔗马蹄水。
他这才笑着告诉她,她刚刚用的不是新币。她掏出钱包,把前些天去巴刹(菜市场)找的零钱摆在桌上仔细一看,竟然混杂着越南币、马来币和斯里兰卡币。大小跟新币差不多,币值却相差甚远。她哭笑不得,在这个以遵纪守法闻名的国度,也不乏奸诈的小商贩。
她细品叻沙,酸辣中透着椰香,比咖喱更清爽,比冬阴功汤更有余韵,米粉筋道润滑,只吃一口就上瘾了。他说汤汁是用鱼虾和酸豆加几十种配料熬制出来的,所以异常鲜美。
TAN医生问起她的工作,她介绍了中国文化大厦,邀请他有空来转转。他告诉她,他的爷爷是福建人,早年下南洋卖药材讨生。他的妈妈是马来人,父母在家只讲英语,他的华文都是跟爷爷学的。爷爷今年快九十岁了,渴望回老家看看。家人都不赞成老爷子折腾,他想帮爷爷完成心愿,其实也出于好奇,想了解中国到底什么样子。
她觉得请他吃的太简单了,又去买了五彩娘惹糕和榴莲冰激凌。他说这两样甜点也是他女儿的最爱。原来他有个四岁的小女儿,儿子已经上初中了。她说,你有两个宝贝,晚上叫你出来真是打扰了。他说,女儿由女佣照料,儿子跟妈妈在澳洲生活,我们已经分开了。
晚上,佳晰靠在沙发上跟丈夫视频。总是她发起聊天,就算一两天不理他,他也不会主动联系她。她没法计较,因为想看儿子。
她说:“我要拔一颗智齿。”
他哦了一声。
“牙完全没有冒尖,需要开刀手术。”
话音未落,门铃声响起。他说应该是快递。
儿子抢走了手机,哇啦啦地喊着妈妈,不懂得对准镜头,摇摇晃晃地跑着。变形金刚、轨道火车以及她给儿子买的麋鹿毛衣在屏幕里一闪而过,就定格在天花板上了。任凭她怎样呼唤,也看不到那日思夜想的小脸蛋。
她和丈夫没什么矛盾,他只是渐渐怠慢她,用十年的婚姻把从未沸腾的温度降至冰点,达到视而不见、听而不闻的境界。她并没有放任自己变丑,产后依然维持着苗条的身段,可惜换新发型和性感内衣都是徒劳。各类鸡汤文总强调沟通是增进夫妻感情的良药,傻子都明白这个道理。忙完家务、哄睡孩子之后,她寻思话题跟他聊天,可他的眼睛永远粘在手机屏幕上,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。有时话还没说完,他就打起鼾来。她暗示过他,某女友的老公如何精心策划了纪念日,买了什么样的浪漫礼物。他甩一句,吃饱了撑的。他拒绝任何仪式感。
她很晚才知道冷暴力这个词,只觉得他的冷漠中有种残酷的优越感。既然他忽视她的存在,当然不会在意她的愤怒和消失。他不惧怕她摊牌。这意味着只要她甘愿维系婚姻,就必须接受和适应冰柜里的生活。
迎面走来一位读者,佳晰放下了手里的书本。
“小姐,你们的洗手间一直锁着门。”他四十来岁,穿短袖短裤,似乎对图书馆的冷气很有耐受力。
“那就是里面有人,请您稍等。”
“可我已经等了半小时!这是公共设施。”
佳晰起身穿过几排书架,来到洗手间。因为区域小,里面只有一个格子,不分男女。刚才那位读者在不远处翻着书嘟囔:“搞不懂怎么会那么久。”
佳晰轻轻敲门:“您好,请问需要帮助吗?”
连敲三次。伴随着冲水声,厕所门开了,出来一个女子,黑发如瀑,翠绿裙子,脸上似有泪痕。佳晰觉得她有点面熟。她旁若无人地在洗手池洗脸,用抽纸擦去眼皮上的睫毛膏残渣。佳晰想起来了,她是文化大厦的常客,周旋在各类活动现场,特别是展会的招待会上。她往往穿花色鲜艳的旗袍,踩着锥子般的细高跟,给看起来比较重要的宾客递名片。若聊得投机,她会从提包里掏出一本诗集送给对方。她喜欢写诗,笔名是芯语,据说老家在东北,在新加坡生活了好多年,已经申请到永久居民。
下午去拔牙,佳晰躺在医疗床上,手心冰凉,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芯语的样子。TAN医生问她有什么担心,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为即将到来的诗歌朗诵会紧张,这是她外派后独立策划的第一场活动。她问拔完牙三天后能不能恢复,因为周六下午要主持节目。他饶有兴致地问,在哪里?她说,就在我工作的小图书馆。他笑道,明天就消肿了。
他用棉签蘸上粉色的胶状物,棒棒糖般伸进她嘴里,涂抹在左上方的牙龈。甘甜之后,她的口腔一阵酥麻。他这才拿起针管注射麻药。她想起在国内拔牙前打麻药那钻心的疼痛,原来这么微小的措施就可以避免。他娴熟地冲洗她的牙齿,偶尔低声跟助理说句英文指示,接过她递上来的器械。他全神贯注地投入洞穴战斗,即使她忘情地盯着他,他也不会察觉。他有一道浅浅的内双眼皮,睫毛低垂时才会露出来。
不知何时剖开了牙肉,他拿起拔牙钳,眼神一反常态地凌厉。她能想象,那颗硕大的牙齿横在深沟里,矿石般顽强。他左右开弓,撬松牙齿。然后迅速滑动转椅,从她脑后转到侧面,俯下身子,抬起肘部,从一个玄妙的角度快准狠地发力。只听叮咚一声,他拿镊子轻巧地夹出智齿,丢进操作台上的托盘,吩咐助理“Package(打包)”。
整个手术过程不到五分钟,几乎没有出血。她合上嘴巴,嘴唇有点干皱,脸部肌肉自然松弛下来。她如释重负地躺着,真想舒舒服服睡个觉。他轻抚了她的脸颊,隔着柔软的橡皮手套,目光清澈而沉静,绽放着普度众生的光泽,就像庙宇里的神。那个瞬间太短暂了,分不清是错觉还是现实。
助理把那颗牙齿洗净,装进小密封袋,递给她。饱满的牙冠,弯曲狭长的牙根,状如号角,一颗秘密生长、未见天日就死去的牙。
佳晰给丈夫打电话,说自己拔牙后连喝了两天汤。他说,正好减肥。
她已经不期望能得到他的关怀,便直切主题:新加坡航空公司春节机票有折扣!她想尽快给他和儿子订票,让他提前申请签证。“
弹丸之地没啥劲,过年我最讨厌凑热闹,就想跟家舒舒服服呆几天。”
她有点发懵:“不是凑热闹,是我们一家三口团聚。这边很适合小孩玩。”
他说:“我一人怎么带儿子上飞机,忽冷忽热,病了咋整?”
她说:“飞机上可以申请摇篮,孩子睡一觉就到了。为什么随处可见爸爸带宝宝旅行,你就带不了呢?”这是事实,她经常在公园里看见独自溜娃的父亲,欧美壮汉尤其多。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动物园,有个金发碧眼的男子背着几个月的婴儿,手推车里坐着咿呀学语的小女孩,身后还跟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。当他俯身给孩子喂奶,汗毛丛生的手臂有条不紊,充满柔情。她忍不住看了好久,觉得他的样子非常性感。她住的公寓旁边有个游泳学校,亲子课程往往是清一色的奶爸在泳池里围成圈,带着宝宝跟教练互动。她猜想也许周末是很多妈妈的自由日,可以跟闺蜜们逛街喝下午茶,或者美美地在家敷个面膜。
他说:“呦,才出去几天就看着外国男人顺眼了。”
她压住火打柔情牌:“我真的想你们。”“
那就早点滚回来。”他从鼻子里发出冷笑,“走的时候那么坚决。”
她握着手机,愣了许久。想起曾经看过一段话,社会对婚姻中的男性要求很低,只要你收入还行,对父母还行,没有不良嗜好,不打骂老婆孩子,你就是一个好丈夫,只字不提你是否尊重女性、关心妻子。
当初外派时他并没有反对,说你自己看着办,想去就去呗。她很感激他的支持,说好安顿下来就接他们探亲。现在不知是暗藏怨忿还是故意胡搅蛮缠,他话锋一转,她就成了抛家弃子的罪人。连她自己也陷入困惑,驻外究竟是渴望新的工作机遇,还是潜意识里更想逃离这个家庭。
诗歌朗诵会到场的嘉宾比预想多得多,除了访新的五位中国青年诗人,本地诗社代表陆陆续续都来了。图书馆中间区域的几排沙发椅很快就坐满了。佳晰和雇员忙里忙外地迎宾。鹤发童颜的文艺协会会长带着一袭紫旗袍的芯语款款而来,把她郑重地介绍给大家。她的新头衔是新加坡国际诗歌节总策划。
佳晰拿起麦克风准备开场时,TAN医生从门口闪现,冲她微笑颔首,在后排的角落坐下了。她心里涌起欢快的溪流,高大上的主持词瞬间忘到九霄云外,只好随性说:“一个如此宁静的下午,我们从天南海北汇聚在一起,不想工作,不想家事,只读诗,用共同的语言探索彼此的心灵。这是多么奢侈的时光……”热烈的掌声让她觉得温暖,找回了遗失已久的自信。
佳晰引导大家轮流朗诵原创诗歌,互相点评,从创作心得谈到文学生态。中国诗人羡慕新加坡的书号是免费的,新加坡诗人羡慕中国还有人买书。佳晰以为那些抽象的意境、华丽的修辞对TAN医生来说未免太晦涩了。然而他听得十分入神,虔诚地注视着每一位朗读者,似乎对他们制造的汉语迷宫充满崇拜。
轮到芯语,她用便携式音响播放贝多芬的《月光鸣奏曲》,在优美的钢琴曲中缓缓翻开自己的诗集,高亢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:“你让哭泣沦为我的职业,即使远渡重洋。狮城的雨比海水还多,永远晾不干的是衣服和心情。泪光映着你的背影,如同十万颗水珠在哀悼阳光。”
身边的雇员忍不住低头抿嘴乐了,佳晰却陷入莫名的伤感。流动的音符拨弄着她的心弦,就像月光在湖水里跳跃。在音乐里,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。想被感动的时候,空气里漂浮的微尘都让她觉得美好,何况是一首笨拙但不乏诚意的小诗。
朗诵会之后,佳晰招呼大家参加图书馆门厅的小型招待会,精美的茶点已摆上餐台。
TAN医生端了一杯香槟酒与她碰杯:“It’s not a compliment(不是恭维),你很美。”
佳晰莞尔一笑:“谢谢你来捧场。”透过背面的装饰镜,她看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女人。今天她穿了一身娘惹装,藕荷色绣花衬衫勾勒出细腰,玫红鸟凤长裙尽显俏丽。一改往日的披肩发造型,她斜挽发髻,鬓角别着一枚珍珠发卡。
TAN医生说:“我才要谢谢你,你让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丰富的世界,感受到语言的力量。我之前的生活只有病人和球赛。我不知道怎么表达,我的华语太糟了。你的图书馆都是华文书,我要借几本回去学习。”
佳晰说:“我们要开汉语辅导班了,欢迎你加入。”
TAN医生凝视着她的眼睛:“你教课,我就来。”
不知因为室温高还是心跳太快,佳晰觉得有点喘不过气,不得不借故去趟洗手间。她专心地对着镜子补妆,脊背忽然闪过一丝寒意。她的前额不知何时高高翘起一根白发,似乎比别的头发都要粗壮,而且弯曲,在明亮的灯光下格外刺目。三十七岁,她的第一根白发。她不敢想象刚才她怡然自得地主持朗诵会以及与他相谈甚欢时,它就这样突兀地在头顶作恶。青春瞬间飞逝,五彩缤纷的幻想化为泡影,就像一个刚刚膨胀起来的气球被扎破了。来到风景如画的岛国工作,同事们对她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,包括她丈夫,都以为她过得很滋润。她差点忘记,在地球的任何地方,都不会停止变老。
佳晰狠狠地拔掉那根白发,走出洗手间,见芯语在跟TAN医生热情攀谈。他把芯语的名片放进口袋,礼貌地回赠了一张。芯语发出惊叹:“您是牙医,我正好有颗牙酸酸的,您可以帮我检查吗?”
TAN医生点头:“打名片上的预约电话就好。”
芯语说:“看在佳晰姐的面子上,要给我打折哦。”
佳晰的脸又开始发烧。
“其实人家这里更酸啦。”芯语抚摸着自己的胸口,冲TAN医生抛个媚眼,飘然而去。
TAN医生显然没有领悟她的嗲意,困惑地问佳晰:“她心脏有什么问题?”
佳晰呷了口酒,喉咙一阵冰爽,留下淡淡的酸涩。尽管觉得有点冒犯,她还是忍不住问他:“你怎么下的决心?”
他温柔而茫然地望着她。
“我是说,你们有两个孩子。”
他无可奈何地笑了:“(感情)就像一颗坏掉的牙齿,留不住了。”
牙不疼了,佳晰的运势似乎也转了。领导当众表扬她,说诗歌朗诵会反响很好,可以定期开展,还让她加入重点项目唐卡艺术展的策划团队,并担任开幕式主持人。
TAN医生发来一张照片,是她主持朗诵会的侧影。微妙的角度显得身姿婀娜,柔和的光线映衬肤质如玉,她的眼神充满希冀,透着知性的光辉。从没有人把她拍得这么美。她有点神经质地把照片放到最大,没发现那根白发,才松了口气。她把照片发到朋友圈。意外的是,丈夫给她点了赞。
晚上,丈夫破天荒主动跟她视频,说可以订机票了,但是要订四张,因为他爸妈想来新加坡小住。她爽快地答应了,虽然不得不调整计划。她的公寓不够大,跟朋友借的车坐不下,婆婆也并不好相处。这些都没关系,重要的是快见到儿子了。
佳晰发简讯给TAN医生道谢,邀请他参加下周末的名家音乐会。一票难求,她特意跟主管申请预留了前排座位。他委婉地拒绝了,说由于病人数量太多,以后他每周六也要开诊了。佳晰反复望着那条信息,心里空空的,却也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。她不打算跟他提起唐卡艺术展开幕式。除了看牙,她不会再联络这个号码。
临睡前,把项链放回首饰盒时,佳晰看到那颗拔除的智齿,没了生命力,它很快变黄了,如同一颗化石。她突然意识到,她的婚姻还不算太坏,充其量是颗无趣的智齿。也许会因为畸形的发展方向在未来的某一刻让她痛不欲生,也有可能,默默地潜伏一辈子。
【作者简介】魏姣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在多家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,已出版长篇小说《空港手记》、《爱情看上去很偶然》、《二十四小时约会》、《山猫之谜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