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宽:原名孙宽余,祖籍北京,现旅行和自由写作,定居新加坡。南京大学文学硕士。曾做过播音主持、经商从教;在中国香港、新西兰、美国、新加坡等地工作和学习。2016新年前创办微信公号《宽余时光》,发表文章300余篇。部分作品发表于新加坡《联合早报》和国内《雨花》等报刊杂志。新加坡文艺协会会员,受邀理事,东南亚华人诗人笔会永久会员,著有文集《遇见都是初恋》宽余时光系列I等。文|孙宽(新加坡)
本文由孙宽
(宽余时光公号ID:kuanyushiguang-sky)
授权《口腔观察》发布。
导 读来到国外我做的第一件整容大事就是重新整牙,把国内种得不满意的牙重新种。接着就不断地花大量银子美白牙齿,特别是各种高科技的增白技术,虽然都没有本质上改变过什么,但是努力的结果就是,我的每一颗门牙的价值都不亚于一颗小钻石,我身上最昂贵的“珠宝”就是我的牙齿。
壹
我在六岁换牙以前是个斗齿,东北人叫“地包天”。北京人叫“瘪箍嘴”,意思就是下唇兜着上唇,像没了牙的老太太,不好看。
小孩儿其实并不知道这斗齿是什么意思或为什么不好看。好和坏,甚至美与丑的概念,一切都来自于成年人的强制灌输,当然最早的灌输或影响,必然来自于父母。一次我父母之间的谈话被我无意地听到了。
“可惜这孩子有点儿斗齿。”母亲说。
“没事儿,等她换牙后可能就好了。”
“不可能,这是骨骼的问题,除非长出的牙都正常。你看她哥哥的牙全都里出外进的,可她是个女孩儿,再斗齿?”
“……” 具体这个斗齿有什么问题?对我有什么影响?不知道。不过从那以后我老是拿着镜子照,我已经知道斗齿是不美的,哥哥的不整齐的牙也是不美的。
贰
六岁,问题来了,我的乳牙还没有掉,有一颗新牙已经开始往外拱了。长牙时,牙床子感觉很难受,忍不住要用舌头去舔。母亲说:“别去舔它,不然新牙长不好,长出来就是歪的。”
明白了,长出来就是歪的,那我不仅斗齿,而且还可能会豁牙裂齿。怎么能让新牙长出来就美美的呢?这基本上就是我最关注的内容。我并不知道自己长得怎么样,但是斗齿不美,牙长不齐不美。于是我忍住不去舔我奇痒无比的牙床,我整天对着镜子琢磨我的牙能不能长齐。最后,我终于无奈地跑去问母亲,她的回答让我对新牙充满了期待:别舔它,等乳牙掉了,新牙长出来就是美的。 乳牙必须掉了,新牙才能没有阻力地茁壮成长。我用手摸摸乳牙,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。 一日哥哥下班早,我去央求哥哥:“哥哥,你帮我把这颗牙拔下来吧?”哥哥用手晃动一下我的乳牙:“再等几天吧!还早呢!等它活动了才能拔。”这颗顽固的乳牙一点儿也没有活动的迹象啊!我天天晃悠它无数次。又过了几天,我看到新牙已经顶出来了,因为已经可以看见乳牙的根部一个小白芽就要冒出来了,这颗小幼苗将决定我未来是否继续斗齿!而且弄不好,除继续斗齿外,还可能长一口歪七扭八的牙。
“不行,我不能再等了,我得想办法把乳牙拔了。”我终于有办法了,我决定给自己实行“拔牙手术”,这是我今生第一个美容手术。
我上小下屋,在工具箱里找来一把钳子,自己对着镜子往外拔了两下,真疼!下不去手。看来这是个得求助于人的手术,我等哥哥下班回来。哥哥一看我提着钳子,马上说:“我可不能现在给你拔,妈该说我了!”我坚定地说:“绝不告诉妈!”于是,哥哥拿着钳子生生地把我的那颗尚未松动,但是已经阻挡新牙成长的乳牙拔了下来,他绝对是用尽洪荒之力了,我感觉他拔牙的力气足以把我拔得双脚离地。手术最终成功,哥哥说:“赶快用手捂着嘴,别说话!”
我哪能说话!到底有多疼?我只记得,一阵眩晕后,我看到它带着血被拔了下来的时候,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。然后那个豁着的大窟窿马上“呼呼”地冒着鲜血,我赶快用力咬紧牙关,使劲拿手捂住腮帮子。一会儿,血水就积了满口,我悄悄溜到屋子外面,吐到院子的阴沟里,以免吐在痰盂里让母亲发现了。
晚上,我根本不能吃饭,谎称牙掉了吃不下,饿了一顿。当天夜里发烧,没敢吭声忍着。接下来几天我都不敢吃饭,只能喝粥。又过了几天不那么疼了,看看镜子一颗漂亮的小牙露出白白的嫩芽,不多日子后,它就舒舒展展地完全没有阻拦和障碍地长出来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那一刻我竟有一种无法言状的成就感,这是一种极致的快乐,在痛苦之后的快感和幸福,这持续了若干天的美容手术之痛,立刻都值得了。
叁
接下来,我的乳牙都是这样一颗一颗生痛生痛地被拔掉的。只要一有新牙往外拱,我便毫不犹豫,绝不给它们长不齐留下任何借口。我不愿描述这些痛苦,选择忘却那种恐怖的疼痛,只要是美都值得。后来,我记得有一次读到一位作家在形容极大的痛苦又无法诉说时写到:“打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咽”,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额头直冒冷汗。
为了牙能长得齐整美观,我认真参考了所有迷信的说法和建议。比如掉下来的下牙要双脚并拢,非常虔诚地把它扔到房顶上。要让牙能顺利扔得上房顶,而且不会叽里咕噜顺着房上的瓦片滚下来,我特地找来一些大小和牙差不多的小石子,天天练习往房上“扔牙”。
总之,反复练习就是要确保我能一次性成功地把下牙扔上房顶,而且能让它好好地在上面呆住了。这个往房顶上扔牙的动作对我来说意义重大,于我它就是一种神圣的仪式。我神情专注认真,表情极其严肃,嘴里默念着,恐怕自己站得姿势不标准,脚没有完全并拢,或者扔的高度不够,造成我的新牙长不好。我未来的命运前途似乎都拼在这一扔上了,我不是在扔一颗牙,我是在扔我的命。所以,我几乎记得我的每颗下牙是怎么扔上房顶的。只有一颗下牙,扔上房顶以后,顺着房顶的瓦片往下滚,当时我紧张得嘴巴都长大了,一边心里默念,一边准备随时接住它,千万不能让它掉在地上,这样我的新牙可能就长不齐了。还好,这颗牙缓慢地在房顶上滚了一会儿,被靠近屋檐长出的杂草根儿挡住了。
上牙的命运似乎单纯得多,一个个双脚并拢地扔阴沟里了。
不过小时营养匮乏,我异常缺钙,长牙以前因为缺钙得过鸡胸佝偻病。因此,换牙的时候,牙齿长得特别慢,哩哩啦啦我觉得牙换了一年多才完完全全换完,为了一个不斗齿的形象,不知自己经受了多少次鲜血淋漓的铁钳子生拔牙,而且还不敢让大人知道,那真是“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”的感觉。后来忘了在什么地方,我看过一本论长相的书,书中强调说斗齿甚好,金银不漏,能守住财,绝对是上乘的富贵财运相。早知道,我何苦受那个罪呢?说不定我的美容手术还可能因此破了我的财相。这本书几乎颠覆了我的美容价值观,我开始怀疑生拔牙破了斗齿相,现在是无法判断这到底好还是不好了。新的小牙长得慢,母亲说刚长出来的牙软,尚未完全成型,如果吃硬的东西,牙上就会留下一个一个小豁口。所以长牙期间,我完全不敢吃瓜子、黄豆、榛子一类的零食,当时也实在没有其他的零食可吃,总之一切为新长出来的牙要美观服务。这个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奇迹?如果有,那么奇迹也总是在各自磨砺之后吧?新牙完全长好以后,我还真不斗齿了。是因为钳子拔牙改变了骨骼吗?还是我虔诚地求乞得到了神冥的助力?不可而知。我们小时吃的消炎药,就是土霉素和四环素一类的,发烧了必吃无疑。它们都破坏牙质,凡是小时体质不好的孩子基本上都长一口“四环素牙”。流行使用青霉素时,多数人还比较保守,因为它又贵,又有过敏风险,而且肌肉注射特别疼。
我主动要求用青霉素,为了白白的美牙,豁出去忍着经常打针时的屁股疼痛。
肆
从开始赚钱,我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走上了持续整牙的美容。先是拔掉小时吃糖毁掉的大槽牙,国内刚有种牙技术就开始给尝试,给不少使用先进技术的牙医当过小白鼠,虽然都不怎么成功,但是却苦整了若干年,一听到钻牙的声音,我马上就条件反射头痛欲裂。来到国外我做的第一件整容大事就是重新整牙,把国内种得不满意的牙重新种。接着就不断地花大量银子美白牙齿,特别是各种高科技的增白技术,虽然都没有本质上改变过什么,但是努力的结果就是,我的每一颗门牙的价值都不亚于一颗小钻石,我身上最昂贵的“珠宝”就是我的牙齿。
我因吃瓜子和坚果一类的零食而形成的门牙豁口,曾让我精神上痛楚多年,我补过很多次,而且还使用过磨平技术,直到后来遇到一位牙医坚决反对我磨平它。
这位牙医认为健康的牙比美观的牙更重要,那么微小的瑕疵完全没有人注意到,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祟,是我把自己搞得神魂不安,在他看来我的牙已经非常完美,绝对够棒了。
这位牙医给了我很多信心,我坚持看他已经将近20年了。他反对我看他看得太勤,甚至反对我刷牙太勤快。他说我的牙完全没有问题,不过我一定有“牙齿完美强迫症”。
这个“病”的名字听起来蛮有喜感,而且有些像是褒奖我。
几年前遇到个新朋友,初次见面他一直盯着我的牙看,我心里嘀咕着:糟了!是不是牙上有什么东西。他说不是,他认为我这个年龄牙齿这么好的中国人非常罕见,牙齿长得那么整齐洁白的,他几乎没有见过,他觉得我的牙齿有种磁性的温柔的美。除了牙医以外,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奖我的牙,也是我唯一一次听到有人赞美它们。
本文节选自孙宽《我们为什么不接受真实的自己?—我的整容小史(上)》